民俗研究
Studies

廖虹雷:深圳独特的风土人情

2022-01-01

  一

  深圳源于宝安,宝安古已有之。

  古自何时?清康熙《新安县志·地理志·风俗》条载:“邑在晋为郡,东晋永嘉(公元308~313年)之际,中州人士,避地岭南,多留兹源土,衣冠礼义之俗,实始于此”。换句话说,1700年前的东晋时期深圳就置郡县,有郡县必有庶民,有庶民必有土俗,而此俗始于中州(原)也。

  于是,深圳不经意间走了一千多年。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她像滔滔的珠江,一路会合着东江、西江、北江之水,浩然进入南海一样,在原有土著文化的基础上,融汇了广府和潮汕的“咸水文化”,又揉合了粤北、粤东客家的“淡水文化”,形成了既接近广府(广州)又不完全是广府,既是客家又不全是客家(不列入著名客家研究教授罗香林考察划定的全国27个纯客家县范畴)的“咸淡水文化”。当地人自豪地说这种“咸淡水文化”,大概指的是“深圳味”,也就是笔者将要叙述的有别于其他地方的深圳风俗。

  二

  东汉学者应劭在《风俗·通义》中道:“风者,天气有寒暖,地形有险易,水泉有美恶,草木有刚柔也。俗者,含血之类,象之而生。故言语歌讴异声,鼓舞动作殊形,或直或邪,或善或谣也。”这是二千多年前我国古人对风俗的诠释。

  后来,世界上把风俗确立为民俗学学科,最先是大不列颠岛上的英国,国际名称为Folklore。这个专有名称是由一位名叫汤姆斯(WJThoms)的英国考古学者,在1846年首先提出来的。它的含意是“民众的知识”或“民众的学问”。这个名词,最初只是用来取代“民间旧俗”这一习惯称呼,但是在使用过程中,越来越确定了它的科学概念。于是,民间旧俗蕴涵着两方面的意思:一是指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风俗、习惯和口头故事、歌谣等;二是指研究民俗的科学理论。1878年,英国正式建立了民俗学会。从此以后,民俗学成为国际性学科的名称。

  民俗学概念传入我国,是1922年北京大学出版的《歌谣》周刊。在该刋发刊词中最早采用了“民俗学”译名,把民俗学的研究提到了很重要的位置。1927年,在广州中山大学成立了民俗学会。第二年,出版了《民俗》周刊、民俗丛书。自此,民俗学这个名词随着民俗科学的兴起开始普及起来。[1]

  理论上概括民俗学的说法,在老百姓看来有点拗口和枯涩,还不如民间说的“风土人情”有意思。前文说的天、地、水、草之不同者为风土,由人们在天地自然界产生出来的喜怒哀乐便是人情;简言之,老百姓把长期生产和生活中“过日子”沉淀下来的文化事象,谓之风情、民风、习俗、俚俗。

  风土人情,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域和不同的生产生活方式中,呈现出不同的文化形态。这种文化形态,在各个不同族群里,形成语言、饮食、信仰、仪礼、年节、行俗等方面不同的文化习惯。别看这些习惯都是些细微繁琐的日常事事,但是一个地域、一个族群一旦形成这种民风习惯,却能影响人们的心理和行为,甚至成为影响着民族文化发展的基本力量。

  三

  人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乡村一个例俗。

  深圳的风土人情,是与它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和人文历史紧密相连的。深圳依山傍水,三面环海。沿海的多为平原、沙田、滩涂,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北面的山区多为峰峦叠嶂,丘陵起伏,山道崎岖,土地贫脊。这里的海岛渔村和乡野山庄,数百年来聚居着不同的族群和民系。

  最早来到河涌纵横、渔米之乡的深圳西部开基立村的,是讲白话的广府人(以广州为中心的粤语民系而得称),后来移民在东部和北部依山而居的多为客家人。据史料所载,深圳广府民系的雷姓、陈姓、郑姓、黄姓、潘姓、文姓、曾姓、邓姓、廖姓、刘姓等多数在一千多年前的宋代迁入,稍迟的也在元明期间落籍深圳。既然为“客”的客家移民,肯定比“本地人”(广府人)晚到,张姓、叶姓、方姓、赵姓、詹姓、萧姓、袁姓、赖姓和欧阳氏等是在明清时期迁至,特别是有规模的迁徙到新安县垦荒耕海的,是在清朝“迁海”的“复界”事件中康(熙)乾(隆)年代。至于由福建、潮汕流入南澳、盐田、蛇口等沿海捕鱼的“福佬”(土称鹤佬)的闽潮民系更迟,他们多数为清末民国时期迁入。至此,深圳比较明显地分布着西部为广府人,中东部是客家人,南面沿海的一些渔村居住着福佬人的局面,形成了汉民族中的三大民系。这三大民系突出的特点就是方言的多样性,带来风土人情的多元化。

  首先,地方语言的丰富。全国7大方言(北方方言、吴越方言、赣方言、湘方言、闽潮方言、粤方言和客家方言)中深圳占有3席(粤语、客家和闽潮)。深圳的广府语言中有围头话、基围(疍家)话次方言,次方言里又有沙头、南头、西乡、沙井和公明的土腔。客家人的语言又有羊台山的石(岩)龙(华)观(澜)布(吉)和龙(岗)横(岗)坪(山)葵(涌)东部的客家不尽相同,次方言里更与兴梅、闽西、贑南的客家话有所区别,还有大鹏古城的半白(粤)半客夹带北方话“四不象”的“大鹏话”(又称“军语”)。地域和语言不同,带来吃、住、行、穿、戴和嫁娶、生辰、寿诞等礼仪习俗不一样。比如说吃的,广府人靠海生活,有爱吃“三鲜”(鲜鱼、鲜虾、鲜贝) 的喜好,客家人依山而居,条件所限养成吃“三咸”(咸鱼、咸菜、咸肉)口味,潮汕人则习惯“三佳(食)”( “佳糜”即食粥、“佳藤”即食半汤半菜和“佳嗲”即饮茶) 。比如说住的,广府人多数住砖瓦排屋,屋脊硬山式带镬耳封火墙,沙井、福永一带的房屋还用当地的蚝壳做墙,门窗和屏风的花纹镜片也用蚝壳片镶嵌,成为有别其他地方的装饰艺术;客家人住的不少是泥砖屋,有钱人家盖青砖屋,或用三合土樁墙,建方形、矩形的围屋。围屋是用灰沙樁的高墙,对外可防御,对内是族人生活的小天地,适应客家人移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建立相互抱团照应过日子的居家环境。深圳上百座围屋从建筑材料到屋形外貌,跟粤东、赣南、闽西的圆形土楼很不一样。横岗茂盛世居围屋里还有一间西班牙建筑式样的小楼,观澜有上十间红楼式的多层洋楼,在传统客家民居中吸收外国风格,说明深圳民俗文化的开放性和兼容性。

  其次,生产生活方式多样化。农耕时代,深圳有农民、渔民、蚝民、盐民、船民和香民。渔民、蚝民、盐民长年与海打交道,为避遮海风海浪,他们头带的是铜鼓笠(俗称渔民帽),在丘陵山区的女人则戴客家凉帽;同是凉帽,大鹏一带的凉帽却在帽顶漆成红色,帽帘布不是黑色而是海水蓝,据说是沿袭大鹏卫所清军的头盔颜色。客家女人勤劳俭朴,上山割柴草,下田割禾插秧,在家养猪做饭,所以她们的服饰衫袖又比广府女人的衫袖短三几寸,以方便农事家务。

  再次,深圳当地人中,不同的民系,嫁娶和寿辰礼仪习俗都不一样。广府人和客家人的新娘过门是在中午12时前娶进新郎家的,而潮汕人梳头、拜神、接新娘过门等程序却在半夜时分进行,天亮前新娘必须迎进夫家,这就是潮汕人的“夜嫁”习俗。长者做寿辰,深圳的客家人和广府人也不不一样。客家人“称寿必由六十一始,重一不重十”,就是说逢六十一、七十一、八十一、九十一、百零一岁做大寿。 广府人则“男做齐头,女做出一”,也就是说男性做寿在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岁,女性则六十一、七十一岁以上。

  深圳除了风俗具有本土特色之外,在风物和人文历史方面也有许多与外地不同之处。比如为什么南头南面山坡荔枝特别好吃,它与湛江、福建的荔枝区别在哪里?石岩沙梨和金龟桔为何这么出名?龙岗鸡何以长有胡须?沙井蚝真有千年养殖史吗?深圳云片糕薄得能透出人影?还有,你听说过“盐田风梅沙浪”“七娘山之传奇”、梧桐山之“仙气”和深圳墟为何称“东门”的典故吗?赤湾港曾经是海上丝路驿站、沙头角曾有小铁路、沙鱼涌曾是繁华港口,它们又为何风光不在?你知道笋岗村有座“元勋围”吗?周家村为何古称“将军围”?南宋小皇帝在宝安有哪些遗迹?

  ……

  四

  历史文化是一个城市的根脉,也是一个城市历史价值的重要体现。弹指一挥间,星走斗移仅仅30多个岁月,深圳不可思议地从一个30多万人口的边陲农业县,迅速崛起为一座有1000多万人口的现代化都市[2],创造了世界城市化、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历史奇迹。在这一伟大的历史变革中,深圳传统的历史文化、赖以存在的生产和生活环境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物质民俗、社会民俗、精神民俗和语言民俗无不受到冲击,大量具有深圳特色的乡土文化日益消失,传统的建筑和古村落陆续消逝,许多习俗文化和民间艺术,也随着现代生活发展而逐渐淡去。如果没有了传统,没有了文化,没有了乡愁,没有了精神家园,这样的城市无法想象。

  《黄帝宅经》曰:“宅者,人之本。人以宅为家,居若安即家代昌吉,若不安,即门族衰微。”近年,我到日本、韩国、台湾和香港等地旅游,发现当地的年轻人自觉走出都市,去寻找城市发展的印记,积极为乡村保留民间文化。人们越来越觉得同质化的城市、雷同的社区生活空间、同一产品化的商场食肆,令人索然无味。小桥流水,鸟语花香,帆影点点,山路悠悠,炊烟袅袅,鸡鸣狗跳的生活虽然不可回放,却叫人心生留恋……

  我国著名民俗学家乌丙安教授在《本土文化田野上的红高粱》一文中说到:“民间文化的根基在民间,它有自身的活动轨迹和传承路线,它在世世代代的发展和变异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和丰富多彩的文化模式和规范。绝大多数民间文化事象几乎从不见经传,它们只贮存在民众生产生活的底层,展现在本土的田野山乡,深藏在广大民众的农耕文化记忆中。”

  深圳的乡村田野没有了,但乡村田野的记忆还在。

  趁我们这一代人对乡间文化习俗还没有模糊的时刻,为下一代留下一些鲜活的乡土文化,我利用数十年走遍深圳的老镇、古村、渔港、海岛的经历和生活积累,在广泛的田野调查研究基础上,翻典籍,阅史料,看祠堂,查族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写成《深圳风土人情》一书,书中分风物、风俗、风情和风景四章,收入57篇文章近20万字,力图记述深圳原汁原味的民间风情。书中欣喜地得到深圳职业技术学院艺术设计学院的师生尝试手绘插图,生动地还原乡间民俗场景,无疑给平凡的文字增添视觉趣味,抑或给人带来一种艺术冲击。

  《深圳风土人情》一书,可以说以翔实可靠的史料、现代开阔的视野和优美简洁的语言,解读深圳从东部到西部、由广府到客家的一幅幅民风习俗;为读者了解深圳这座既新且古的城市,尝试当一回导游,带着有兴趣的朋友探访这个现代化都市的文化根基。籍此,拙书若能视作一张入城示意图,甚慰。

  (廖虹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俗学会会员,第二届广东省民俗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深圳风物志·风土人情》2016年11月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

  [1]. 参阅《民俗学丛话》乌丙安著,长春出版社,2014年版。

  [2] .2010年11月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据公布深圳市有1036万常住人口。